月光溶解

我们还会再次相逢,就如命中注定那般

春风

一梦江湖 - 华武华


00

终年飞雪连天,皆融化成他漫不经心的一瞥。

长风走,寒霜降, 
散作了一朝莲花落。


01

寒风逼人。

武当兜着一包裹黄铜金属块碎石子,风尘仆仆地打快雪堂的大风雪里钻出来。他一掸长袍里夹的冰碴沙砾,暗想来这地方太遭罪,幸好还有矿产和雪景能稍微动摇人心……随后竟听闻一阵连绵的弦音传来,他便缰绳一拽,向盘坐在路边拉二胡的华山扫去一眼。

这情景虽颇有华山特色,却实在有些凄惨。一曲终了,武当哦哟一声,奇道:“几日不见,没想到少侠又学了门新才艺?佩服佩服。”

华山于是“嗡”地拉出个终止音来:“生计所迫!哎,道长要是真佩服我,倒不如给这曲子赏俩铜板来得实在。”

武当早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,扬了扬唇反手一甩。华山将钱袋往怀里一揣,抱拳报以一笑:“爽快。下次请您喝酒……嗨,差点忘了你忌这口。那就茶吧。”

武当心想要是我真能喝到你请的茶叶,放江湖上说出去不知道能吹多少年呢。他抹了把被雪花糊得冰凉透湿的脸,随口问道:“那贫道再多嘴一句。刚刚拉的是什么曲子?”

华山笑意不减。此时他的眼弯起来,全无他身上凛冽的寒意,倒有点带出了几分化雨春风的意味。只听他慢悠悠地应道: 

“名为,寒春风曲。”


02

华山曾经想过,同样是使剑,武当的剑风奇幻诡谲 变化多端,以无形胜有形,效果甚至有些“魔道”的意思。可那一劈一刺中却无不显出区别于魔道的浩然大气,末了,再合掌念叨一句“失礼”。便只觉那人驱遣刀剑时,所流露出的漫不经心的杀意,皆沉淀成了这一声淡淡的场面话。

想到这儿,他把酒碗一放,用一句话总结感想:要和武当这人交好,挺危险。

武当曾经想过,同样是使剑,他只觉华山的剑风无时无刻都透着“传奇”二字。他似乎只能描摹出当年华山站在长风之中,收起剑与雪一同入鞘时不羁的模样。那笑意晃晃悠悠,悬悬挂在唇角。

想到这儿,他喃喃着“福生无量天尊”,召剑入匣,朝如今华山的方向投以远望,用一句话总结感想:太苦了,世事无常啊。


03

武当对华山的心思其实是有些复杂的。他算过这一劫,命线弯弯绕绕,最后总要撇过一个角,指进距离他俩老远老远的蒙蒙雾气中。

就如当时在他耳边萦绕不散的寒春风曲,从如今江南的茶香中七拐八弯地穿行而过,最后竟绕成了华山挥剑带起的一片凌厉冷风。但此时顾不得追念旧事,武当回神,心道一声惭愧,紧接着掐了诀反手一指。被染作墨样的气团抖动一阵,便凝着飞剑破空而去。风驰电掣,几道剑气擦着华山的剑刃,不偏不倚侧过一个角度,“噌”的一声,将几乎就快挨上华山脖颈的箭矢拦腰斩断。

眼下二人已经苦战多时,“挨得近先被打”的华山不必说,驮着沉重剑匣时刻神经紧绷的武当也不好受。山匪的人海战术实在棘手,华山蹙眉,呸出了口中草,脚下一顿,退至武当身前横起剑身:“再不认路,我估计被他们所劫的丫头这时候也该逃到山口了。怎么样道长,知道你本事大了,少杀生如何?”

武当并不答话,只是迅速与他对视一眼,垂眸拽了把华山袖摆,咬牙催去一句咒文。华山心领意会,一面后退一面又是几剑劈去,挑开了几近凝固的空气撕缠成风,鹤亮双翅,千山吹雪,劈得匪群犹如当头一棒措手不及。

——三十六计走为上!

伫立于四周的山崖沉默不语,给他们的头顶压上铺天盖地的黑暗。


04

武当对于华山,半分是捉摸不透,半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惦念。

不同于他命数中的大起大落,他印象中的武当,目光淡淡的,只是一直站在他身侧,不声不动。风水轮流转,如今武当攀上了“江湖第一门派”的位置,可那不声不动的姿态却一点儿也完全没变。

华山暗叹:当真道法自然,命缘随天。可就算跌落到如此境地,他也是不爱念旧的。此时华山只是久违地感慨了一下遍身挂彩的情况,便抬了眼向身边的武当望去。
武当的手指纤长白皙,骨节分明,隐隐能看出不太显眼的茧子伏在指腹旁。华山突然想到,他似乎不是第一次,这般近距离仔细打量武当此人了。

半晌,他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:“武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武当对于华山,半分是捉摸不透,半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惦念。
他想:忘了?真忘了。没印象了,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,那便随它去。

武当听闻这没头没脑的唤声没了后话,便淡淡瞥了他一眼。华山其实也只是随口一叫,这便收回了目光,按剑入鞘。

他终于是没有看见武当那淡淡一瞥后极短暂的一瞬恍惚。于是他一撩耳边黏着的碎发,弯着眼咧开个笑:“这顿悬赏咱们赚着了。走,道长,喝茶去!我给你拉小曲儿听。”

须臾沉默。最终武当展了眉,轻轻地应声了。

他说:“好。”


05

那是武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沾酒。

那一年,一向春意融融的明月山庄仿佛蒙了漫天飞雪,将千尺寒冬掩盖在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祭酒令后。觥筹交错,灯盏连天。武当被主人家的盛情难为得没办法,虽然心中怀着万分复杂的情绪,还是借“难得相聚”之名下了一杯。

他酒量并不十分好。几杯下肚,武当只能够勉强支棱起眼皮,恍恍惚惚着,将目光投向对桌的华山。那时的华山正当“五派之首”,带着一身长雪寒霜,凭一腔孤勇和骄傲盛气来赴这山庄迷局。要说武当怨他,定是少不了了。前头刚出了楚遗风李如梦的岔子,后头华武两派便一被同招到这明月山庄,怎么想怎么蹩脚,怎么想怎么别扭。

只是,就算时间倒退回此时,武当眼中也已经盛了华山太久。但这无关紧要,他一直极敬重华山,经年累月的紧切注视下,生出其他弯弯绕绕的自己的小心思也不奇怪。只是想着,若是能够日后也一直注视着他,甚至与他与他齐名……是了,身在江湖,也须得有自己远远的野心和期望罢。

——此外,别无他求。

屏风一推,转出长幔下乱序的杯盏和碟盘。醉眼朦胧间,武当瞧见华山端着杯,站定到了他桌前。武当正给酒劲搅得脑壳烧得慌,便懒得去理,这迷迷糊糊着,他听见华山开了口。
不是什么公事公办的腔调,对面的人蹲下身,慢悠悠地引着武当的视线由涣散聚到清晰。他说:“……道长啊,你睁眼看看罢。一代门下弟子的情仇罢了。倒是咱俩干巴巴守着两座大山,大眼瞪小眼看了这么些年。如今还和几十几百年前一模一样,也挺不容易的。”

“……”
武当揉着太阳穴不言不语。华山继续道:“看你自个儿喝闷酒,又不是什么话多的人,这不 过来给你找找乐子。呃,没啥事,看道长喝成这样,切磋太危险,要不咱……”

说到这儿他话头一停,因为对面的人突然比了个暂停的手势。武当将酒杯一搁,眸子里水雾蒙蒙,双眼通红地望着他,仍是半个字也不惜得说。只见武当拂袖起身,不咸不淡地撇下一句:“无妨,切磋呗。只是你也晓得,我今天没什么准头,没轻没重。……少侠要当心了。”

华山一愣,随即暗笑:酒果然是好东西,就连这位都能被调教得这般爽快。

于是他也起了身,屈指一捻,将武当桌上残剩的半杯烫酒一饮而尽,随即冲着那整个笼进了白袍中的身影抱了一拳,朗声应道:
“那是自然。请!”


06

醉意趁着几分热血上头,仿佛万物都朦胧,唯那一人仗剑立于天地之间,清晰得扎他眼。武当抬袖,聚真气凝作玄剑,游弋在破空长风之中。

华山这时候总算反应了过来“没准头”是个什么意思。以往他俩切磋,武当虽然面上不近人情,出剑迅疾逼人,但那剑锋总是刚好擦着他的衣角飘忽飞过。末了,最多把他原地震个晕头转向,然后大张声势地削去他一绺头发。可现在他愈发确认了一点:武当此人,尤其是沾了酒的武当此人,果然够恐怖。

这一次,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。

他心一横,心想着反正取其不备近身的法子也不管用,这回他俩打得还真是都不怎么清醒,还不如硬扛着走一步。千鸿照影。天际浩荡,蓦地掠过一道短暂的光,复又回笼成一片晦暗。退避不及间,武当背过一只连稍稍屈指都钻心痛的手,恍恍惚惚地感慨:好剑法。又想,他果然还是怨华山的。

但是两个几乎只交流过切磋和门派合作的“仙”一般的存在,能够有何怨言呢?不成体统。他承认自己怨,怨拐弯抹角至今,那人竟直来直去一如既往,不懂他心,不取他意。这倒也罢,可又偏偏要噙着盈盈笑意,关切地问他:道长啊,这么多年了,为何这般煎熬,不难吗?于是他摇头,将溢满了喉头的苦狠狠咽回肠底,混着鲜血的腥甜,只尝到另一种咸涩的滋味。心事严丝合缝,最后许久无言,在一个外门的山庄里,落成两方都伤得破破烂烂的局面——难,太难了。

对面的人没工夫去懂他心中所想。华山这时停下了剑势,难得慎重地考虑了一下:该怎么让武当醒酒,以免火气上头。短暂的思索过后,他果断决定既然道长喜好闷头打架,那就跟他一样,也什么都不说。华山狠狠喘出口气,垂了手拖着长剑和一身细碎的伤,朝武当缓缓踏出一步。

总之先试试。

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争斗乍然停下了。武当御剑的左手还在不自觉地颤抖,华山已经站定到了他面前。不声不动,只唇角轻扬,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。霎时风声再起,撩起他衣袂翻飞,潇洒得不行。
俩人恶心地对视了半天,最后武当垂了眼起手结印,却迟迟没能念出那一句剑诀。

……无量天尊,不成体统啊。

长风走,寒霜降,皆赴华山一个不经心的微笑。令千尺冬雪消融,化雨作春风。

他想:完了,这回陷进去了。


07

茶端上来了。茶叶打着旋浮起又沉底,滚烫的水雾挟着香气飘上来,华山嘴里嚼着丹药,含糊不清道:“道长果然大方,神授丹一抓一大把,都不带眨眼睛的。”

武当不语,端起茶碗抿了一口,烫得舌头直麻。但他这会儿嘴上不说,仍旧是一副冷脸,转头问华山:“怎么,你不喝?”
华山嘿嘿一笑,带着点狡黠和幸灾乐祸的意味:“怕烫,道长先请。”

武当心道,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看透了。
转而他想了想,也挺好。能跟他这事事不露痕迹的无聊道士待在一块儿的人,总得是极有意思的。
华山能看透到这儿,他已不望更多。

这时候,华山大概是把丹药嚼完了,忽然摸出只箫来。还不等武当开口,他便自顾自地吹了一小段,而后颇期待地看向武当。

武当被他盯得心里发怵,听着和上回的二胡不是一个调,于是随口问道:“换曲子了?”
华山:“对,名叫春风。”
武当不解。于是华山接着提醒:“道长,你想想,应景啊!远在天边,近在……”

见武当仍旧一脸茫然,华山也没辙了,只好坐下来喝茶。烫,舌头发麻。

他便闷闷地想:奇了怪了,上次是地方选得不好,忍了。虽然我也坚持不懈,看来还是道长寻道心思更坚定。

可是这次多直白,我没把他当傻子啊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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